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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在他背上的人,不重也不輕。

 

  現在在他背上的人,不重也不輕。

  這對若水來說是非常奇怪的現象,而事情似乎該從十分鐘前小村外的那個路口說起,當若水拖著趕路的腳步和那個人在轉角撞個正著。
  正確地說,是和那個人的靈魂撞個正著。


  若水已經死了好一陣子了。
  所謂的好一陣子──在已經死了成千上萬個世紀未曾超生的鬼眾們觀念裡,一時辰叫作一下子──雖然不至於太久,卻足以讓生活枯燥乏味地發酸。
  若水已經死了好一陣子了。
  除了術士或靈感較強的人之外,人類是不會也不能在自由意識下和鬼相觸的,另一個可能則是鬼主動想去觸碰,所以當若水在意料之外和那個人撞個正著,已許久沒有過起伏的情緒,波濤著著實實地湧起並淹沒了他的反應能力。
  然後他驚覺,自己撞到的不是人也不是鬼,而是那個人的靈魂。


  一個人類鬆散帶疾的軀殼裡,輕得不可思議的靈魂。


  那個人說,他叫作泊,停泊的泊。
  不過現在開始,是飄泊的泊。
  「你這麼晚了出村莊來,是要連夜上哪去呢?」若水問道,抓住泊的手腕將他從地上拉起來。夜晚的村外一向危險,盜賊和獸類四顧逡巡,即便是夜行的商人們也習慣成群,並養著幾隻獵犬。
  收到問句的泊微蹙起了兩道眉,線條俐落的臉上一陣苦思似的神情,若水不禁注意到夜色下對方臉色的蒼白。而那種蒼白跟自己的死白不同,畢竟人鬼殊途,他想。
  「你要去哪,我就去哪,好麼?」泊最後給了他這個答案。
  這次換若水蹙眉,一個能夠和鬼相觸的人,必定感覺得出人鬼的不同。
  「──我要去鬼城。」
  縱然百思不得其解,最後仍吐出了目的地的名稱。一個遙遠遙遠的,不屬於生人的世界。
  我也去。泊說,我也去。


  泊在到達水邊時撩起了身上雪白而映著夜色的長袍,那是某種術士的長袍,覷著那緩緩動作的修細指節,若水卻無法從伊人身上感受到任何使用巫術的氣息。
  僅是名年約十六七的少年,為何會穿著術士袍?
  「水很急,我背你吧。」並非泊的身長不夠,而是若水一見那副鬆散骨架上肉身未曾相應生長的纖細身材,便不住覺得對方會在水中付諸洪流。
  他背起泊,比眼所見的單薄來的更加少的重量,對鬼來說不重也不輕。


  「告訴我,你的靈魂為何輕得似鬼?」人的靈魂是不會這麼輕的,而泊的靈魂不僅輕,甚至已近一半不是個人類。
  「你知道麼,出賣天機的人,有的殘,有的疾,有的一世不得婚娶。」泊輕倚在他的背上,行至水深處,冰冷的溪水流過若水腰側,泊的腳板則輕輕趿著水。有些刺骨。
  「那你呢,你是哪一種?」若水沒有回頭,出賣天機,就像是出賣靈魂,以術者的魂魄去交換人本不該知道的機緣。

  「自周歲那年拾起了卦盤,母親天天神經兮兮照看著我怕我受寒受熱,但病根子早不知何時砸下,十五歲起,婚約的女孩兒一個死了一個傻了,你說我是哪一種?」泊在他耳邊低低吸氣,彷彿一次說了這麼多話幾要他命。
  「可我能給家裡攢錢,你懂麼?母親不信邪仍給我找姑娘家,但沒人敢嫁,她和父親每三天上藥館一手給我補藥,一手拿了錢往陰溝裡灑,穿的吃的玩兒的,你懂麼?」
  
  「我懂。」若水彷彿憶起初撞上伊人靈魂時的那一陣驚濤,原來訝異的不只是觸碰,更是迎面撲上的一股空虛。
  「我沒能給自己卜卦,但再下去,父親和母親……難逃凶劫……所以我得離開,必須離開。」泊交握在自己胸前的手又稍握緊了些,將溪水聲握進了掌心。
  鬼渡水是沒有聲音的。


  「那麼你呢?」溪水象徵性地沾濕了若水的衣角,卻不在岸邊留下一點水漥,他像是來過了卻又像是不曾存在,作為一只鬼。
  若水和泊一人一腳,擰著泊褲管上霑濕的布料。若水沒有說,他差些要覺得,那些個水滴會將泊給壓垮。
  「我?」若水擰巾子的動作一頓,那些個扳不盡指節的冬秋夏春前,究竟還發生過什麼故事,他已然丟失了收藏回憶的鑰匙,縱有,也不能確定櫥櫃裡的一切是否發黃碎脆,一經翻動便煙滅灰飛。「我沒有故事。」
  鬼城裡長住的鬼眾都是未能超生的魂魄,帶著滿懷的憂懼喜樂,夜復一夜地夜升夜落(噢,當然沒有日),尋找著等待著下一世的到來。每個月的第十五天都會有人披著黑紗前來,拎著本破簿,從鬼眾中點出少許,領過那座封了界的石橋。
  後面是一股洪流,鬼眾飲下藥湯,進入六道輪迴。


  有的鬼等了太久,會連阻礙自己不能超生的羈絆為何都忘得乾淨,甚至名與字與一切,僅能夜夜傻坐著,等月落之後夜燈點起,等夜燈熄後月又升起,有的四處遊蕩在人間,每隔幾個十五號回來試試機運。而若水是後者,他剩下的,只有自己的名字。
  今個他回得有些遲了,不趕些會錯過十五,雖然未來還有千千萬萬個十五,但乏味地發酸的日子裡,若水總給自己設限,作為生活的調劑。要趕上,他默默地想。
  縱然那黑紗人的枯瘦指尖總越過若水點向他方。
  但對於超生,若水似乎也沒有慾望。
  可能是因為已經死了好一陣子了,他每每這樣想。


  只是遺忘,讓若水的胸口永遠抑鬱著一股無名的憂傷。
  他連自己為何悲傷都想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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