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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神明。」
「──我不是神明。」
「咦?」
走在前頭的林臨聞言,停下腳步回過頭來。
他抓了抓頭髮,摸不著頭緒。
黃竹則跟著他的動作停下,兩人間的距離約兩三米遠。
「我以為你是那座廟裡的神。」
一陣風起,拂動黃竹身上飄逸的衣,他依舊定定站著,林臨看不出對方究竟有否看向自己,抑只是凝著自己身後將落的夕日。
「那座廟裡早就沒有神了。」
或許人和神本身就是兩個平行的概念。
不知道人的壽命短得可憐,聽不解舉國哀歌而苦苦守候的那位大人;以及不知道神已不再,而年年月月奉祀著一片虛無的人類。兩個世界裡難以交集的彼此守候呵。
之後又過去了多少個日子,少年並不曉得。依稀記得那是唯一一次他的情緒出現如此強烈的波動,每一個步伐、每一次回首都只是伴隨著更大的落空,而如同那名青年的存在,除了名號,許多記憶開始變得支離破碎,一次他試圖在沙地上化出青年的形象,才發現那些過去都已經離他太遙遠了。
一開始的他也不明白,直到存有這些過往的人們一個一個地逝去,殘破的傳承只在傳承中變得越漸殘破,當水面上再也映不清他的面貌,他從池邊緩緩起身,戴上純白色的面具一如他一朝將淪為一片空白的存在痕跡,踏著秋後的風離去。
時間在他身上不會永遠停止流動,就像他能讓草屑化為飛蟲,給予的卻不是真正的生命。他或許哭過幾次在想著青年的每一個夜,卻掬不起一把過去記憶剝落的灰。
而又當,許久之後一名小小的少年問起他面具底下生得什麼樣貌,披著斑斕外衣的少年抬起手來,像是顫微地想摘下面具,卻又作罷似地,用一貫的淡漠答道。
「興許是什麼也沒有吧。」
當歲月風化了記憶,人們徒然記得他的名,卻再也不記得他生得什麼樣子;而他也忘記了,又或者說他本是依靠著人類對他的記憶而存在的。
「或許有一天連名字都會消失的。」黃竹兀自向前走去,超越了愣在原地的林臨。
「不會的!」身後響起一串腳步聲,黃竹不需回頭便知道是少年跑著靠了過來。「我會一直記得黃竹你喔。」
黃竹沒有回答,像是不需要這樣的承諾。
白晝快結束了,黃竹稍微加快了腳步,從沒有過誰的許諾,他每天陪著林臨玩,總會在傍晚左右就讓孩子回到家裡,有時林臨耍賴不肯回去,他就會像這樣加快步子,林臨不得已就會自己跟上。
而今天的黃竹之所以加快步伐走在林臨前頭,除了時間問題,又像是因著什麼情緒而不想和他面對著面,即便隔著一紙面具。
這樣的黃竹讓林臨有些心慌。
「就算我有一天會死掉,在這之前我會一直一直記得你的,我會把你的故事告訴我的小孩還有我小孩的小孩,然後叫他們一直講下去!」林臨跟在黃竹身後不遠,仰著頭看著他的側臉。「黃竹你的名字、你的樣子,你的打扮穿著我都會好好記下來,你不用擔心我會忘記,因為我都有好好的寫在我的日記本裡,就算你的聲音我不能留下來,其他東西也都會留下來的。」
林臨幾乎是追著黃竹的腳步,而隨著他的一次次給予信心,對方卻越發地沉默。
孩子的聲音就在少年耳邊,而廟宇裡那尊不知名的神祇,究竟有什麼東西被人留下。他知道自己永遠不能向一個孩子提出這樣的問題,就像質問兩條平行線為什麼不能交接。
「你會忘記的……」兩人相識以來在他的語氣裡第一次出現猶疑。
你會忘記的。
「那黃竹你打算忘記我嗎?」林臨的腳步聲停住的同時,染血般的夕日沉進了初發稻苗的田邊,將剩餘的光線收攏了過去。
黃竹回過頭去,在最後一絲光線裡看見孩子眼中閃爍的淚滴。
「黃竹你是我的好朋友,我不會隨便忘記你,你也不要忘記我好不好。」
微帶哭腔的問句,籠罩在初降的黑暗與緩緩點起的路燈光芒中,少年沒有表情的臉上,膚色同面具一般蒼白。
「林臨,我不是神、不是人也不是鬼,」末了他娓娓道,夜風裡飄逸的衣裳讓他單薄的身板看起來隨時都會消散在風中,他朝林臨伸出手來,感受孩子牽上來時,手心的熱度。「我是一首歌。」
他是一首歌,在青年被載入史冊中的殘編斷簡裡,丟失了旋律與歌詞,徒剩曲名的一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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