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嗨雜貨店】

_
第十四章

　　「謝丞相箭！」霧氣瀰漫的江面上，兵卒們洪亮而藏不住得意的呼聲斷斷迴盪，而你一語不發，只在破曉的微光中，再次飲進杯中酒。舟中，被浩大的曹軍箭雨嚇得說不出話的子敬瞠大了一雙盛滿複雜情緒的眼望著你。
　　終究你在周公瑾的刀下虛晃了一招，毫髮無傷地歸來。
　　不，你突然這樣想。當是彼此都傷痕累累。

　　「愈是壓抑的人，抓起狂來就愈不計後果地可怕。」
　　子敬在你閃過一只流箭時，乾乾地做了句結語。

　　回到孫營，你循著兵卒運送箭批的路線來到兵器庫外，不意外見著了同樣吃驚的伊人。那雙眸定定地望著你，幾句客套問候後，卻誰也沒話好說，身旁的人們來來去去，隨時分神注意著你們狀似嚴峻的目光交接，而你卻連一絲與伊人相抗的想法都沒有，僅一勁對望著。

　　我回來了。那樣的話也沒能出口。

　　末了是他移開視線，說要替你接風。低聲道了謝，你倆持著一定距離並肩而行。
　　是從伊人向你詢問破曹之計，你才有信心確認自己對他的存在意義，像是需要什麼理由，讓自己能義無反顧留在他左右，即便伊人不時將銛利的刀刃逼上你未想反抗的頸項。
　　「這樣吧，亮和都督各自將想到的謀寫在掌心，再核對看是合也不合？」
　　周公瑾需要的某些事物，只有諸葛孔明能給。你隱起這些自滿與佔有慾般的貪婪，朝他彎起嘴角，露出從來就悉心建立的微笑，將案上的筆浸過了墨，遞進他手中。

　　周公瑾需要諸葛孔明，只是因為孫策已逝而已。
　　一朝你們都得認清，於公於私你們不該妄存更多情緒。

　　掌心上洋灑的同一個字，說穿了也只是思緒短暫相通的證明，你卻發現自己盯著伊人掌心盯得癡迷，一如那個寂靜的晚上你們並坐著等待更漏將時間又滴落了幾許。
　　突然不想費心持住始終偽裝的從容。你默然垂下視線，收回朝伊人展示字樣的手，將那「火」字掐進掌心握緊。想起伊人總在兩極擺盪逡巡的最後，猶豫而又決絕地決定背你而去。
　　「望軍師暫毋為外人道此事。」伊人放軟卻依帶公事口吻的語氣讓你心中一凜，一時間胸口有股什麼猝然翻攪而上，強烈的耳鳴令理智嗡嗡作響，隨著一個未加思索的問句，你傾向對坐於案前的青年，在伊人張惶退避前率先以指扣住他朝你伸出的左手。

　　「那麼亮不是外人麼？」

　　低垂著首昂起視線，你扣緊與伊人相依的指尖，周公瑾先是因你指梢上一反常態的低溫一愣，而後便掙扎著想將手抽回。
　　「對都督來說，亮究竟是什麼呢？」
　　咄咄問著，卻甚或並不想得到答案，藏不住不安，擰得泛疼的眉間朝你警示，這一刻的諸葛孔明懦弱得出賣了平時的自己。
　　而你受夠了繼續獨自在茫然中尋找什麼，關於伊人眼中的自己、的孫策、的孫吳以及抉擇。只管任性地將問題拋出，你累得沒有力氣思考後續更多，包括伊人現下在你掌中再再打顫的手。
　　伊人驚惶的眸中先是畏戒，而後倏地鋪上一層更甚於你的瘋狂與癡迷。
　　然後那張美得懾人的臉上，彎出了一弧鮮艷得弔詭的笑。

　　「！」眼角捕捉到得是他略越過桌面，以空下的右手朝你襲來的瞬間。

　　未及閃躲，伴著矮桌傾倒的一聲悶響，你就著被縛住頸部的姿態被按倒在地，伊人居高臨下覷著你，虎口壓迫著呼吸。
　　「差一點……」聽見跨坐在自己身上的青年壓低的聲音，著迷卻又陰冷的目光掃過你的下顎，鼻尖，眉，直至額際。「差一點這就是我的了。」威脅似的語句、氣勢，你卻只讀出伊人更多矛盾複雜。
　　──即便再怎麼傾心探討琢磨，你知道周公瑾最後的答案終會是什麼，而伊人因你而交復躊躇的狼狽過程你並不享受，更甚者是受夠了，受夠了更多無義的優柔。
　　你深吸了口氣，抽過伊人腰間時時配掛著的短刃，在對方以為將被攻擊而微愣的同時，把冰涼的刃鋒抵上自己的頸側。
　　所以結束吧？如果現實不容任性的話，更如果周公瑾作不了決定的話，就容你一次擅作主張吧？
　　「……你現在還有機會。」淡淡開口，引著伊人的手握上刀柄，而你接著覆住那只微僵的手。「現在就殺了亮。」伊人晶亮的眸順著你的話猛然一瞠。
　　周公瑾究竟是敵人，你卻未曾想向他投注敵意。
　　所以寧可是自己被那層敵意噬殺。
　　「殺了亮。」輕緩的語調重覆道，你按著伊人抗拒的指尖使力，將刀刃朝自己頸上壓。
　　誰都知道周公瑾不該留著諸葛孔明。
　　「諸葛孔明──」當滾燙的血液無聲地滑過膚面，你聽見那名將你籠罩在身影底下的青年微弱地喚了你一聲。那樣無助。
　　你在他緊銜著的唇上驀見一絲鮮血，卻僅能頑固地直將性命逼上崖邊，待伊人一時的清醒而後橫下心斬斷任何一絲優寡。然後雙雙止住失控的步伐。
　　然而周公瑾卻不斷朝你搖著首，披垂的髮絲跟著微微晃動。
　　那樣的……

　　「公瑾。」你猝然鬆了手，任短刃隨伊人向外扳的力道彈落地面，青年未及收勢的身子頓失重心地向你頃來，而你伸手，攬過那一時失措。
　　「公瑾……」像是想確認他切實存在般地喚著他的名，無力隱住更多情緒。你讓指尖穿過伊人杓上輕軟的髮絲，將那盜汗的面容壓向自己，很近很近的距哩，直至你倆的額尖相抵，臉頰上感受到彼此顫抖的呼吸。

　　試圖微笑卻又失敗得徹底。

　　「……公瑾不殺我的話，我就要殺了你的。」
　　而那是劉蜀要你為劉備做的千千萬萬件事之一。將來當雙方不再結為盟軍，更會有上千上萬雙眼覷著他與你，你知道周公瑾為公為私都曾想過殺你以杜後患，而諸葛孔明只願身為敵軍的周公瑾死於政權下的不可抗力。
　　凝視著那雙愕然，久久失了言語，於此你們訂下終局。


　　那也是最後一次，你們沉默地待在彼此身邊這樣相近卻又遙遠的距離。

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