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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白山。
再往上,就不是一般遊客會上去的地方了,食物的補給也不會再往上去。
那不知道是何時開始有的傳說了,最初最初,據說是從西藏那來的。
說來也不是遙遠到須要以從前從前為開頭來講述的事兒,只是傳多了、傳沸了,人們就會不自覺以為是很早以前便開始了的傳說。
據說是在這樣連下了好幾天雪的夜裡,點上幾只炭爐,留住山裡來的客人,他或許會給你一個,你這輩子永遠無法想像的故事。
於是當我看見他時,只像是要應證又或者說是牽強地想唱和似地,將他當成了傳說的一部份。如果問我在這片雪白的山地裡能有什麼事情有趣,或許就是像這樣,試圖伸出手來,將誰,拉進某個故事裡罷。
那是一名漢族的年輕人,穿著厚重的大衣,背著行囊,在炭爐前停下了步子。
我問年輕人從哪來,要往哪兒去?他瞥了我一眼。
山中來。
外面去。
一個,山裡來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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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闆,你醒了?」你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不再叫他小老闆,似是某一天他又一身狼狽地從外頭回來,你那樣喊了他一聲。
然後他側過來一個看不出情緒的視線,對你道,也老大不小了,小字總該去掉了。
之後你都叫他老闆。
「……今天幾號?」他看起來很累,躺在病榻上稍微抬起手撥了撥額前的髮絲,就著房內的小燈,用打量似的目光看著自己手上接過的點滴管。
「十四號,躺了兩個星期有,醫生說是老闆你身子太弱了,普通人用不著昏睡這麼久的。」一場中小型的車禍。「等等我幫你喊醫生過來看看罷。」
你一邊這樣答道,一邊替單人病房裡的花換水。他是醒在深夜,恰醒在這你睡不著又悶得發慌只好在病房裡到處找事做的時刻。
一轉眼你見到的是他用那雙纖得有些過分的手硬是想從床上撐起身子的模樣。
「老闆?你做啥呢?上茅廁的話我扶你去吧──」你靠上前去,卻被一把揮開。
對上他的視線,你只一愣。
方才還因睡醒而有些渙散的目光線下有股透不出的凌厲,像是生氣或者惱怒,卻不是針對你或什麼事。
又或者更該說是氣急敗壞。
「去他娘的十四號,老子竟然一躺這麼久……!」他沒有大聲嘶吼,而是嘶啞著極端壓抑的聲音呢喃。
你卻不可避地聽見了他聲音中的顫抖。
「……老闆!」你衝上前去一個使勁將他按回榻上,按下呼叫鈴找來醫生。「現在是半夜,你打算上哪去?醫生說你就算醒了還是得再躺個上十天半個月才能出院的。」
「當然是上山去啊!」眼前的男人不假思索地回答,然後用那不如以往的力量和你搏鬥,試圖掙開你的鉗制。「給老子放手……王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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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年輕人並沒有像那個傳說一樣,給我個什麼無法想像的故事。
這不是廢話麼,如果傳說到處可見,隨便放只炭爐就能遇到,也是挺沒勁的。
年輕人沒有停留太久,記得當我朝隔著炭爐和我對坐得他搭話時,他側過被火光映上淡橙色的臉,告訴我他在趕時間。
留下幾句話,帶走了沒說的故事和幾個饅頭。
上山去。
是啊,你當然知道這個答案,多少個月以前他就已經開始籌備,你又像十年前那樣問他,老闆,你又要去很遠的地方了麼?
──啊,是啊,非去不可呢。
他用一種無奈似的語調回答你,眼裡卻充滿了已很久沒有見過的光采。
說到底你老闆不是個喜歡消沉搞自閉的傢伙,每每出了遠門就把自己搞得灰頭土臉什麼的事兒卻也不大跟你提,你知道十年前他丟了某個非常重要的事物,從那之後雖依舊是會笑得會怒的會犯傻的卻眼裡從此少了一點顏色。
而在他籌備著那些將往遠方去的行囊時,你像是又見著了那曾經淡得一點兒也尋不著的痕跡。
──老闆,你什麼時候要去,我給你看店麼?
──沒個期呢,說是十年,也不曉得是哪一天。
──啥?老闆你這也太不靠譜……。你蹙了蹙眉,才想著老闆的腦袋沒啥長進。
──我就在那裏等個一年,一年之內,總有一天會是的罷。
語聲未落,他卻接過你的話來,露出了像是十年前的吳小三爺才會有的表情。
「你現在這個身子根本上不了山去的,」一群醫護人員圍上來七手八腳地想幫你按住他,他卻仍堅持地斷斷掙扎,他們道再不行就是打劑藥讓他再睡下了,手腳都給束縛起來。你說不要,然後朝緊扯著點滴管的他這麼吼了句。「以前能回來都已經是奇蹟了,現在這副模樣只是去尋死而已!」
你不想看見,那個雖然看起來不太靠譜,卻又在某方面帥氣得令你神往的老闆被像個什麼五花大綁的喪氣樣。
「死了也要去!」他雙眼血紅,隨著你的音量扯開了喉嚨衝著你喊,喊得你按著他的動作頓時一僵。
「娘的你以為他會等嗎?都十年了,他搞不好一出來老病犯了又給忘得一乾二淨,我要上哪去找他?你找得到的話、找來給我啊!」
他在說誰呢?
你的心底被砸下塊大石,匡底一聲,有些耳鳴。
十年前,你的老闆在那片雪地裡丟掉的,原來是個人。
「都說了十年後要去的,我怎麼可能現在放棄?」免強撐起的身子又一次被按回床面,你知道再不讓他冷靜下來,醫護人員可沒興趣繼續瞎攪和。
「就算是那樣,你自己不也說了不知道是哪一天嗎?哪有那麼剛好的事兒你受個傷人就跑了?他要真在意你們的約定,一定會等老闆你的啊──」
一句話剛出,方才還大力掙扎著的他頓時停了下來,醫護人員們都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
你卻開始後悔。
一滴清淚在短暫的沉寂之間,劃過了伊人頰邊。
你從沒見他在你面前掉過淚。
「我就是不知道──」
他的聲音弱了下來,變成原先那種,壓抑著的啞腔。
像是再多說一個字,十年來的積藏的某種情緒就會這樣崩毀。
你半晌不能答話,而醫護人員終究是趁他一個鬆懈,給了他一劑。
他睡了過去,一隻手卻還揪著你的袖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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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後一個月,又來了客人。
而這次的客人,外面來,山中去。
一個胖,一個瘦。
胖的先說他姓王,又說,他們是來找個人的。
瘦的沒說話,看起來一副病得不行的樣子。
我問他這樣還想進山裡去麼?裡面怎可能還住著人呢?就算有,又住得了多久?
他說有的,一定有。
這幾天天氣不好,我硬是留住了他們,要他們過幾天再往上去。
那瘦的本不願意,兩人好說歹說,說他身體不好,事情難辦……勸得炭爐都添了兩次火,才勸住了他。
這晚我們三個也沒什麼睡,聊了很多,聊山上,聊探險,到底都是年輕時四處走過的人,幾壺酒,一爐火,聊到了深夜。
隔天天氣放晴,他們理了行裝就要往山裡去,臨走前,那人才想起似地,回過身來。
「多謝你,我姓吳。」
他說,他姓吳。
「──你不會是單名個邪字?」
「嗯?大哥你怎麼知道的?我們家天真什麼時候聲名遠播成這樣──」一旁的胖子好奇地湊了上來。
一個月前,年輕人離開時,只留給了我一句話。
「如果來了個叫吳邪的人,告訴他,我會在忘記之前,回到他身邊去的。」
他說,他會在忘記之前,回到他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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