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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問世間……情為何物。」男人遠眺著沒有盡頭的沙海,入夜前最後一絲光線如被沙塵吞噬般一點一點地微弱下去。
  夜風不知打哪來,襲上他未曾攏緊的外衣。
  

 


  吳邪就坐在男人身邊,套著一襲咖啡色夾克,手上還捏著半截菸想送到嘴邊,聽著男人的話一愣,旋即有些誇張地笑了兩聲。
  「小三爺不夠意思啊,瞎子我難得文藝一下。」自稱瞎子的男人,即道上有名的黑瞎子,對於吳邪的反應並不生氣,也不困窘,只勾起嘴角笑笑,一雙藏在墨鏡底下的眸也不之探向何方,篝火、帳篷、一或者眼前仰頭豪飲的青年。
  「別浪費了一壺好酒。」黑瞎子指的是吳邪把酒當水喝的方式。夜將至,僅管黑瞎子已經習慣了無數個黑暗裡的日子,被無法碰觸的陰影吞食的自然晝夜輪替,仍足以讓野地裡的其他生命倍感焦慮,他們不是過去的人,會擔心今日的夕日落下後會不會再升起,而是擔心每一個夜晚的靠近,都讓他們的生存機率再降低一些。
  黑瞎子並沒有戳破吳邪的焦慮。
  
  「反正你有很多。」吳邪順著黑瞎子的手勢將酒瓶遞了過去,黑瞎子對了瓶口便喝。「──直叫人生死相許。」
  日光消失了,除了篝火映在吳邪側臉上的暖光外,黑瞎子分神留意到的是他指間煙頭微弱的明滅,他瞇起眼,哎、那樣若即若離。
  「嗯?」他還回酒瓶,語焉不詳地出聲。
  「我覺得那不叫文藝,那叫多情。」吳邪盯著火光。
  「也對。」黑瞎子又笑。「我不是文化人,不懂文藝。」
  不過又何嘗懂多情?
  吳邪聞言朝他投來一眼,黑瞎子知道伊人並不把他的自嘲當真。
  「你嗅覺怎麼樣?」黑瞎子一般不太關心人,不過這次情況不一樣,他在吳邪的計劃裡;他信任解雨臣,而解雨臣信吳邪;他很是留意啞巴張,而吳邪是能讓靜如止水的啞巴張出現一絲失衡的人。他從各種角度觀看吳邪,更從那張天真無邪的笑臉,看到今天每一笑都微帶滄桑的靨。
  「還不是那樣。」吳邪對著酒瓶口深深吸了口氣,闔上眼簾感受飄散在鼻腔中的氣味。「夠嗆的才有味道。」
  
  黑瞎子並不時時思考他和吳邪現在算什麼關係,他基本上是個把腦袋繫在褲腰上生存的人,接的哪個不是不要命的工作,又或者說唯有在那個命懸一線的瞬間,繃緊了每一寸神經接近死亡、渾身舔拭般顫慄的當下,他才能重新感受到自己活著。正因為這種病態,他推測自己還不足夠多情,至少哪天炸死了吳邪,他的故事並不會因此畫上句點;而倘若炸死了他,吳邪往後的故事肯定也還長著。
  ……這聽起來有點無情了。始終微勾的唇角沒有洩漏他一時失控的想笑。
  黑瞎子常常笑,吳邪脾氣差的時候總說看了想揍,付諸的行動倒少。
  「那你呢?」
  吳邪確實沒有察覺黑瞎子的分神,朝他比了比自己的雙眼。
  「一般般。」給了個模稜的回答。
  「一般般好還是一般般壞?」吳邪用撥火棒調了調火,不經心似地問,而黑瞎子卻知道,那個脫去一層天真外皮的吳小佛爺,漆得上別的顏料,卻換不了質地。說好是雇用,吳邪給的卻往往比金錢更多。
  「眼睫毛的部分可能狀況沒你好。」面對吳邪的詢問,黑瞎子最後還是興了個四兩撥千斤的答案。
  
  從前吳邪找他學散打時讓他檢查過一番體質,得出的結論是吳邪身上唯一的優勢就是眼睫毛長,對練眼睛有幫助。
  ──操,是要練習拋媚眼嗎,人吃不吃還其次,他娘的海猴子吃這套嗎?
  ──哈、總有人吃的。
  兩人似乎同時想到當日的對談,吳邪灌著酒一陣臭臉,黑瞎子仍呵呵地笑。
  末了吳邪往沙地上插下空瓶,搖晃地站起來。
  「說起來老子也沒檢查過你的眼睫毛,怎麼知道你拋起媚眼是不是更帶勁。」
  這話便是藉著酒意胡謅了,說著便朝黑瞎子過來,半熄的菸捲落在地上,吳邪用鞋尖碾了碾。
  「小三爺,你喝多了。」
  黑瞎子也沒有避開,笑著看青年朝自己靠上來。
  人都道吳小佛爺是個精於計算的人,他八面玲瓏卻不會讓自己吃虧,每一樁買賣都作得恰到好處,每個人都覺得自己賺了,吳小佛爺卻從來不賠。
  黑瞎子卻不這麼覺得,至少為了這一個精而又精的報復計劃,吳邪把自己整個人都賠了進去,卻不問值不值得。
  「你說你這雙眼睛在黑暗裡看得比較清楚是嗎?」吳邪用自己的身影擋住火光,居高臨下看著黑瞎子,回憶似地問起。
  ──一般的光線對我來說太刺眼了。
  黑瞎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吳邪微傾下身來想看他的眼睛,他卻伸手替他扣上夾克的扣子。
  
  骨感的指節從黑瞎子的頰邊慢慢摸上,最後撫上墨鏡的邊框,吳邪停了停,正想從黑瞎子臉上將墨鏡摘下,卻冷不防被輕輕扣住了手。
  由掌背慢慢撫上的,輕柔卻堅決的觸碰。
  「別這樣,小三爺,」黑瞎子仍然在笑,擋住了的關係,沒有一點光線能透進墨黑的鏡片底。「你太刺眼了。」
  哪怕是一點點的光,都太刺眼了。
  吳邪挨在他的身邊坐下。漠地的夜晚冷得令人神經發涼,今晚的他們在外頭待得有些太久了。這是計劃正式開始前的最後一個晚上,在這之前吳邪已經做了許多更早之前的他壓根沒想過自己會做的事,以身犯險、設局佈局,在夾克遮蔽的袖口底下有十七道標誌失敗的刀痕,十七個因自己而死的陌生人,每一道他都親自劃上,生命裂開一道口子的疼,他用身用心去記得。
  黑瞎子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有一天這麼想念光線,並且是在失去以前就已經開始想念。讓他說的話,如果將來都要失去,又何必曾經擁有呢?於是當眼疾開始劇烈惡化時,他就已經做好了在虛無的世界中生存的萬全準備。
  哪怕是一點,都太給人無謂的殷盼了。
  「那麼你說,什麼是文藝呢?」
  黑瞎子又開了瓶酒,讓寒夜中的身子微微熱起來。
  吳邪在口袋中摸了摸,掏出打火機來,重新熟練地點起了菸。
  「……鶯啼如有淚,為溼最高花。」
  如果黃鶯歸去的啼哭還帶一滴淚水,可否在春去之前替我澆灌樹頂上最後的春華?然後春天就該結束了,此後不再有花。
  
  黑瞎子抬手往火堆裡澆了水,高熱猛然冷卻的迸裂聲伴隨著飛散的火星茲茲作響,四周頓時先入一片黑暗。
  「還說呢,這也是多情。」
  他掬起地上的沙,將炭火中零散的火星掩埋。
  空中仍然晃蕩著一點火光,那是吳邪手上的菸頭,凌空劃了兩下,便見伊人打起了風燈。
  
  「下次熄火前能說一聲不?」
  黑瞎子聽著他抱怨似的呢喃,不住加深了嘴角上的笑。
  「鶯啼如有淚,為溼最高花啊。」
  宛若最後的光芒,哪怕是一點,都要人灼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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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0808 黑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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