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默默

秦晴初見默的時候,他就是個在自家的庭院裡執傲地將鞦韆愈盪愈高的孩子,止水一般不起波瀾的深咖啡色眼睛,固執緊抿的唇角,只有在鞦韆盪到最高點時帶來的速度和滿足,能讓他出現近似於歡欣的表情。

 

 

「這是我們家默默,他有一點特殊,晴晴如果可以常來陪他的話就是幫了阿姨大忙呢。」這是默的母親,在秦晴一家人剛搬過來的第一天,正摸著秦晴的頭溫柔地發話時,一旁默的父親卻抬肘撞了撞她的手臂,默母才突然憶起什麼似地補了句話。「哎、瞧我說什麼呢?就算不行也不用勉強的喔。」

然後又是一個柔軟的笑容,秦晴仰著頭,覺得默的母親就像童書裡的天使或仙女或什麼。

默並不過來和秦晴一家人打招呼,秦晴從門口望著默在半空中不斷擺盪的身影,默後杓上的髮絲隨著捲過身邊的氣流飄動著,細瘦的雙腿為了盪得更高而奮力隨著頻率擺動。

「默默。」他學著默的母親叫他,默卻不回頭也不應答。

默有一點特殊。他喜歡快速的旋轉或擺盪,不喜歡看著人的眼睛也不喜歡說話,喜歡的事情會一直重複,討厭改變,任何的改變都會使他焦慮不安。

那之後的每一天下午,秦晴都在固定的時間出現在默的鞦韆旁邊,喊他默默。默的母親會抓住鞦韆的鍊子緩下速度,扳過看起來氣極了的默的小臉,讓他聽人說話。

「默默,跟晴晴打招呼呀。」

直到一次默的母親臨時出門,留下秦晴和默兩人待在院子裡,秦晴站在一旁看著默的側臉不斷地從自己的視線左邊晃到右邊,再從右邊晃到左邊,突然伸出手來有點拙劣地拉住鞦韆,捧住了默的臉。

「默默。」他並不知道默究竟有沒有聽進去,兩雙眼像是對上了又像是沒有。「我是秦晴。」那是距離兩個孩子初見以來的第六十三個下午,卻是第一次兩人一起玩鞦韆,之後他們都一直一起玩鞦韆,默有一點特殊,他喜歡重複習慣,討厭改變,而秦晴則從他生命中的「改變」變成了「習慣」。

那個時候的秦晴,還沒有大得想過這一切會有結束的一天,在每一個固定的午後,秦晴小小的手在默背後奮力推著,時間也被推著向前,從小學到中學,鞦韆換新加固了些,秦晴長得高了也壯了點,默則是高高瘦瘦的,只較秦晴矮些,每當秦晴伸手觸碰默的肩胛,都因為那份清瘦而有些小心翼翼,但默那副沒有太多表情、絲毫不關注周遭世界的神情,卻宛若從來沒有改變。

秦晴上了高中,不像其他人參與社團活動,而是一下課就跑回家來,替默推鞦韆。小學時有次秦晴病了在家休養,卻聽得隔壁的默哭鬧了一整下午,聲停後他從窗戶望出去,見默一個人又像以前一樣用力地盪著鞦韆,卻不在最高點時露出一點微笑,緊抿的唇角像是沒有情緒又像是在生悶氣一般。後來秦晴比誰都注意著,不讓自己感冒了。

同學們大多不解秦晴的執著。

「我不是要歧視的意思……但是你這樣重視他,你感覺得到他重視你嗎?或者你也只是一種習慣?你根本感覺不到他在想什麼。」

「你不瞭解默默。」印象中默好像從來沒有喊過秦晴的名字,秦晴卻不論過了多少日子,連默的母親都開始不用疊字喚他時仍這樣喚著默的名字,噢對,即便秦晴的本名聽起來就像疊字。「他只是……有一點特殊。」

高二那年暑假出現了危機,秦晴的課業吃緊,父親不再讓他天天陪著默。

「我們當然知道幫助別人有多重要,但這樣下去你賠掉的是自己的未來,陪著默不能帶給你未來。」

隔天他先跟默的家人打了招呼,然後走到坐在鞦韆上的默面前,傾下身來又一次扳過默的臉,把自己往後不能太常來陪他的原因極盡委婉地說了一遍又一遍。但他甚至不能確定默有沒有聽進他的話語。

「默默,對不起。」他最後說。

頭一天秦晴坐在書桌前禁不住地直往窗外看,默依舊像他小學時那個小孩皺著臉哭鬧,讓默母安撫了好久,最後自己一個人賭氣盪起鞦韆來。

第二天秦晴逃跑了,他留在學校裡自習,直到夜夠深了才踩著路燈的光線回去。

或許只要再過六十二天,默就會養成新的習慣。

他一邊想著,一邊失眠了。

 

第十天秦晴偷偷提早回去看了一下,默一個人坐在鞦韆上不哭不鬧地,從小幅的擺動漸漸用力晃起鞦韆來,炎夏裡穿著一件薄襯衫,風透袖側時少年像是要乘風飛翔起來,然而沒有,默總是不斷地遠離地面,然後回來。

他看見默闔上眼簾,像是在感受流動的氣流和時間。

「你最近怎麼天天往學校跑啊?那個默默呢?」

一起參加輔導課的同學啃著他啃起來索然無味的便當,歪了歪頭。

「──我又沒有辦法一輩子都陪著他。」

賭氣似地說了句,秦晴用力用筷子攪動餐盒裡的飯菜,像默喜歡重複盪著鞦韆一樣地重複手上的動作。

「不要一直攪啦很噁心欸,」同學瞪了一眼他的餐盒。「而且又不是永遠不要見面了,你只是暫時不能跟他一起玩而已,幹嘛突然生氣。」

因為或許等默習慣了沒有他的生活,就再也不需要秦晴了。

秦晴沒有說出口。才知道一直以來固執地去維持習慣,不只是因為默討厭改變,不只是因為默只有他一個朋友,不只是因為他答應了阿姨要一起守護默的小小世界,而是如果秦晴沒有了默,他不知道秦晴會變成什麼。

原來他也沒有那麼容易習慣改變。

 

一個周末秦晴發懶地待在家裡睡了一上午,下午半帶緊張地來到默的庭院,想看看默怎麼樣了,甚至有機會的話,再替他推推鞦韆,卻見鞦韆被卸了下來不知道收去哪裡,地上剩下默的雙腳長期來回划動留下的痕跡。

秦晴急切地敲了默的家門,原來前些日子默自己一個人盪鞦韆摔下來,把頭給碰傷了,默的父親又憂又氣,把鞦韆拆了說至少好起來之前不管他怎麼鬧都不能讓他盪。

秦晴上了樓,意思意思地敲了房門便走進默的房間,默背對著他躺在單人床上,頭髮似乎為了纏繃帶剃掉了一些,光線從框口灑進來,鋪上一層淡淡的金黃。秦晴也側身擠了上去,彎曲著身子讓腹部剛好在默頭頂斜上方一點,兩張臉如果對望的話應是呈現一正一反,然而默卻不會望著秦晴。

默的手上拿著一只玩具小汽車,他並不像一般人那樣玩它,而是伸著食指一下一下地撥動汽車的右後輪,看著輪胎不停地轉動,停了再撥,停了再撥,專注的雙眼上方,睫毛輕輕顫動著。

「默默。」秦晴沒有扳過默的臉,即便他很明白不管怎麼喚,默會為他抬起視線的機率都太低了,低得不須期待。

「默默,」他又喊了一次,然後用他變過聲的嗓,極其輕柔地接著說。「在我不在的時候,你有沒有一點點,甚至是一瞬間感覺到孤單呢?」

默沒有回答。默本就幾乎不回答任何問題,原該習以為常的事情,秦晴卻有那麼一刻心裡痛得不像話,像被誰一點一點地將氧氣抽乾。

他從來沒有這麼,這麼地想要擁抱過默。

以雙手環繞伊人的臂膀,胸口緊貼熟悉的背脊,將下顎輕靠在其肩窩,深深吸一口他的氣息──默或許會掙扎生氣,又或許會毫不理會地繼續撥動汽車的小輪胎吧──然而一切都只是想想而已,從秦晴感覺到窒息,直至他自己找回了呼吸,默都沒有抬起視線看他一眼。

秦晴從床上爬起來,沒有回頭地離開了房間。

「嘿,你昨天偷懶沒來,去陪默默盪鞦韆了?」同學將椅子反坐,趴在秦晴的桌上,對著將臉埋在臂彎裡的秦晴的頭頂。

「已經沒有鞦韆了。」半晌秦晴悶悶地回了一句話,之後則像是睡著一般,趴了一個上午,同學識相地轉回正確坐姿,扭身用便條在他頭上貼了張本日公休。

已經沒有鞦韆了。

不管默有沒有推開自己的擁抱,實際的意義都不會是他想要的。

 

暑假結束了。

秦晴像是關掉了什麼開關一勁地讀書,隨著大考將近更加地早出晚歸,卻又其實是躲避著什麼似地,進出家門時不再特地扭頭看一眼默家曾經有鞦韆的庭院,端坐在書桌前時,也不再伸長脖子去望窗外,書堆得老高,擋著光也擋著什麼。

從「改變」成了「習慣」。

只有偶爾,秦晴會在夜裡突然感覺喘不過氣,他無聲地大口吸氣,像是離水的魚。緩過氣後便側過身瞪著窗框發呆,等生理需求帶他進入睡眠。

夢裡面咿呀咿呀的,都是鞦韆帶著默從視野左邊晃到右邊時的聲音,然後是右到左。有時候他夢到默的背脊,清瘦的身子被他推向空中,但總會回來;總是回到指稍,卻又離開。

接下來的日子乏善可陳,翻飛的考卷和夢境編織起一道網,將秦晴和一步之遙的庭院隔開。

時間沒有像他和默之間的交流一樣停頓,秋冬早晚秦晴穿上外套,繞上圍巾,踩著落盡紅葉的步道前進或離開學校,注意著不要感冒了,卻為著不同的理由。教室外的夜晚凝滯成一片濃稠的焦灼,考生如麥田中振翅的群鴉一般騷動難安。

大考結束在晴朗的中午,秦晴推拒了所有狂歡的活動,拿了背包便往家裡跑,他沒有像大鬆了口氣的考生般歡呼笑鬧,只一勁地跑著,繞過路障,踩過落葉,像是吐不出胸口壓抑的情緒,也吸不進新的空氣。

秦晴不停地邁開腳步,直到彎進家前的轉角仍沒有慢下速度,一輛豐田突然拐了出來,豐田急躁地長鳴了聲喇叭,車胎和泊油路猛力磨擦的聲音刺耳得厲害,秦晴驚覺地停下腳步擦過車身,充血的臉龐發熱,心跳得很快。

然後他摘下圍巾,一步一步地走近默家。

咿呀咿呀的聲音,鞦韆竟已在他不知道的時候重新裝上了。

「默默!」秦晴迫切地探進庭院,瞪大雙眼像是想立刻將鞦韆上的人影瞧個仔細。「我回來了!」

鞦韆上身段歆長的少年確實是默,小汽車靜靜地躺在一邊的地上。秦晴不確定他究竟有沒有聽到巷口差點事故的聲響,但即便聽見了也不會有任何改變的,默還是那個樣子,他對這個社會沒有興趣,像是周遭以外的一切都進不了他的世界裡。默高高地盪起,從秦晴視野的左邊,盪到了右邊。

他看見默在鞦韆盪出的最高點微笑起來,就像他初見他時那樣,止水一般不起波瀾的深咖啡色眼睛,緊抿的唇角只在速度和滿足中紓解開來。

 

秦晴突然意識到已經太遲了,已經過了太多個六十三天,默已經不需要他,已經不會再因為他的缺席而臭著臉盪鞦韆了。

秦晴像是受了很重的傷,一時間他多想伸手去扯住鞦韆的鍊鎖,讓那抹微笑消失或者變質,但他沒有,他只是在原地蹲了下來,長期緊繃的精神和過度的運動讓他的太陽穴一陣陣抽痛,鞦韆咿呀咿呀地撕扯過神經,好一陣子都不能說話也不能思考任何事情。

「……晴。」

一個清澈的聲音猝然打進秦晴混亂的思緒,他從深埋著臉的臂彎中抬起頭來看向鞦韆上的默,默的身後是明亮得如此刺目的天空,兩雙眼像是對上了又像是沒有對上。

「晴晴。」默又喊了一次,然後自顧自地擺動雙腿讓鞦韆更加地晃動起來。

光線隨著默盪鞦韆的頻率一下被遮蔽、一下又照上秦晴的臉,一切一切像是突然回到好多年以前那個秦晴一家剛搬過來的午後,風過葉隙將庭院裡的小樹弄得沙沙響,小小的默頂著一頭輕軟的髮絲,用鞦韆將自己高高拋起。

──哎、瞧我說什麼呢?就算不行也不用勉強的喔。

不會的,打從一開始,秦晴就從來不曾感覺到一絲勉強。

「我回來了,默默。」

 

()

arrow
arrow
    文章標籤
    原創 男孩與男孩 20131002
    全站熱搜

    佐降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