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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屬於離願的記憶裡,角落總有個畫面是清風拂過葉隙的鄉下門廊前,外婆那張被歲月刻下智慧痕跡的慈祥笑臉,同樣生皺的手顫巍巍地撫摸一只毛色純黑,輪廓卻在不論多光亮的白日裡都顯得模糊的小貓,那隻貓從來不像其他的貓兒一樣喵喵叫著,僅是無聲地輕蹭著外婆的膝頭,低頭舔食外婆給的牛奶和雜食。

 


  在偏僻的鄉下裡,人們說那孩子絕頂聰明,說服外婆讓他提早入學。
  十一歲,當外婆看著將上初中、思想卻比同齡孩子成熟許多的離願,聽著那越來越頻繁的、關於自己的父母究竟身在何方的困惑,心底暗忖著是時候告訴孩子這個消息。
  「外婆永遠不會要求你去原諒自己的父母,但心懷怨恨對自己沒有好處。」
  揹著初中書包、同樣坐在門廊底下的離願困惑地抬頭向著外婆,那只小貓也跟著停下喝牛奶的動作,微昂起了頭。
  
  
  「淮詩、淮詩……原來那是你啊。」淮詩面前的離願輕輕笑了起來,鋪在額前的黑色髮絲跟著動作震顫,他緩緩站起身,回憶似地微昂起了下顎。「那一年的離願,我想想,還這麼小一個呢。你知道嗎?他一輩子沒像其他人一樣有過父親與母親在一旁呵護,是啊外婆待他很好很好,但那是兩件事情。」
  「離願?」一股弔詭的氣息讓面對著離願的淮詩不自主向後微微退了步,那個向來總笑得如個孩子的離願從來沒有如此令淮詩害怕過,他低闔著的眼上睫毛輕輕顫著,抹除不去的眼圈讓人顯得憔悴。
  「你問離願?他是一個女人和另一個有婦之夫的孩子喔,說起來離願或許可說是還有外婆以外的親戚呢,他的母親原先是帶著小小的離願躲在鄉下住著的,那男人的元配死了之後──死因可就弔詭了──呵呵,那男人帶了些錢到鄉下來,說要娶走他的母親。」他在回憶中逡巡,隨著聲音抑揚微睜開了眼,沒有將焦距放在任何一方。「──不覺得是個很棒的故事嗎?男人將母子兩人接過去,給兩人正當名分,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這是離願第一次以那樣好看的、涵義卻令人難言的神情笑著對淮詩說話,像是心底有個什麼開關,被硬是扳了開來。


  「媽媽,你要去哪裡?」多少年前小小的離願在一個寂靜的清晨裡醒來過,從被窩中仰著小臉向母親詢問。
  「媽媽要去旅行喔。」僅從窗外透進的微弱晨曦中,收拾著行囊的母親躊躇半晌,披散在額前的髮絲陰影遮去視線,避過了孩子直率的目光。
  「我不能一起去嗎?」幼童特有的童稚嗓音低聲問道,母親卻未能回答,一只手輕拍在孩子額頂,推了門而去,再沒有回來。
  那時的離願還太小,小得哭鬧過了之後隨著時間的逝流,漸忘了自己曾有過與母親相處的短暫時光,小得一年之後再不會央著要找媽媽,小得以為雙親從一開始便不在自己身邊。
  有好而也有壞。
  那個男人與元配有個大離願莫約三歲的孩子,當男人來到那個鄉下的樸實小鎮,他要的只是一個妻子而非多一個孩子。
  於是離願被丟了下來,男人帶著他的母親遠走高飛,去照顧另一個女人的孩子。


  「離願是個聰明的孩子,一直都是。」一如說著與自己無干的他人的故事,離願將墨色的瞳投向淮詩,瞇了瞇眼,嘴角掛著的笑意沒有拿下,皮笑肉卻未曾笑著。「外婆知道他的聰明也知道他的成熟,卻未能堤防更多──她怎可能想到一個十一歲的孩子能對自己的父母做出任何復仇?呵呵呵……」
  當他僅像是想知道關於母親的更多事情似地詢問,外婆沒有多加懷疑,將自己所知都告訴了離願,居住的地方、男人的名字……等等等等,離願問過外婆既然都知道這些,為什麼沒有想過要帶著離願登門。
  「傻願兒,帶著你過去不能改變什麼,外婆也不要你到了那邊被人當成個多出來的累贅。」外婆撥了撥離願柔軟的髮絲,笑得些許淒滄。
  當幸福近在眼前,那個在鄉下被母親捧著愛護的離願隨即成了絆腳石,擋在她丟棄一切不堪過往、前往光明未來的道上。
  升初中的那個暑假離願躲藏著沒讓外婆發現自己每周花多少時間打零工攢錢、又花了多少時間踩著單車前往杉棧,拿著母親不留意遺下的照片,確定他們幾年來未曾搬離同一個住所。也確定了在那新組成的一家三口裡,母親作為一個後母盡心盡力照顧著男人的孩子,男人作為一個事業成功的慈父,過得非常開心。
  而那個曾失去母親,卻受到後母無微不至照顧的孩子,像是在一次不幸之後拾獲了上天給的補償,每每在一家齊聚時,笑顏明亮地螫人。
  螫得他眼疼。
  一切都不是突如其來的復仇心態,而經過了近一年的計算籌畫。
  他清楚他們計畫的一次旅行,他清楚他們將經過的路上人煙稀少,也演示過任何能使意外發生的小伎倆,一點小火星,一點燃料。


  「你開玩笑的吧……離願?一個孩子,一個孩子怎麼可能做出這樣殘忍的事情?」聲音在顫抖,淮詩冰冷的四肢像是隨著對方的言語所有血液全都逆了流。
  「一個孩子,淮詩,只有孩子能做出這麼絕對的報復,」穿過窗簾的光線打在離願蒼白的側臉上,他笑得極其燦爛,令淮詩繃緊了身上每一寸神經。「孩子永遠是最殘忍的,當目標就在眼前,他們不會思考自己要做到什麼程度,而是盡己所能地反擊、再反擊,將對自己不利的事物都破壞殆盡。」
  那是一次不計任何代價、經過長久策畫的,完美的復仇。
  而誰應該承受這個復仇的後果?
  他不介意自己因此而滿身是傷,血色的花瓣染紅了視線中風過無痕的清新氣息,爆破了胎面的車子在眼前打滑旋轉,那個女孩驚叫著他卻沒有止住計劃的推行,直至整台黑亮的車起了星火將爆裂而開,他一個咬牙,撲上前去將女孩推離車輛,同時承受了原應在伊人身上炸裂的碎片。


  嗤──
  聽見了自己隨著火光被撕裂而開的聲音,滿腔腥血味令人喘不過氣來。
  
  
  「你大概不能相信吧,關於你深深愛著的父親和後母背後真正的故事。」
  「你……你在說些什麼啊,離願?你別再笑了好不好,這一點都不好笑,而且,你從剛剛起就一直用第三人稱說話喔?所以這是你編出來的故事對吧?至於你到底為什麼會知道我家之前發生的事情,我……」


  「因為這並不是我的故事啊,淮詩,」離願抬眼向她,扯起嘴角。「早在五年前,離願就已經死了。」


  早在五年前,離願就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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