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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啊,祢能否諒解我的自私呢?)

 


  叩叩叩。
  夜將盡,一個輕柔的,憂心將外人吵醒似的聲音輕敲在窗上,他從床鋪上坐起身,揭開窗簾。
  一道修長的身形映著月光,窗格拉長了影投射在被單直至床邊的地毯上,將他的視線切割成幾個碎塊,是一道精緻得像畫,輕巧的像羽剪似的人的身影,是一名少年,佇在他位於七樓的窗台上,身軀微彎。
  「……」窗外的人而似在向他說著什麼,優美的唇一張一闔,聽不見聲響。
  他將窗門拉開。


  「請問……」少年的身影淡的像是月光裡的一部份,禮貌的語氣令人好感大升,縱然在這樣杳無人聲的夜裡,對方違反一切知識常理地蹲踞在無法承受人重量的小窗台上,肩胛後則收著一對巨大而美得令人瞠目的翅膀。
  「請問您有看到我的影子麼?」
  ──請問您有看到我的影子麼?
  他回過頭看向床單與地毯,確實只有窗格的影子被投射出來。


  「如果您有看到的話,能不能把它還給我呢?要是沒有影子的話,我就不能在陽光底下行動了。」
  「可以呀。」他笑起來,一時間似整個夜都隨著這個輕笑的動作而微微顫動。「但是作為交換,把你的翅膀給我吧?」

  ──但是作為交換,把你的翅膀給我吧。
  (神啊,祢能否寬恕我的無理呢?)

  他掀開被單一角,讓少年看見自己意外之後不能行動而日漸萎縮的兩條腿。
  「……」少年在清冷的月光下明顯困擾地皺起了眉。
  「天使不是都該幫人實現願望的麼?」
  語出,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少年眼見東方天際泛出一抹劃空的微白,憂愁緊擰的眉間一蹙,從窗框上直立起身來。
  「……我知道了,我今晚會再過來。」
  說著從雪白的羽翼上拉下一支羽毛,微噘起唇一呼,讓羽毛輕落在他的床單上。
  「作為約定。」少年說。
  「作為約定。」他重複。
  少年消失了。他凝視著窗外直至天大亮,喚醒世界的鬧鈴聲起,佣人推了門進來,扶著他下床梳洗。
  能走卻永遠需要輔助,而再多復健都不能恢復奔跑,曾經充滿選擇的人生,換成出入頓時縮減的未來,至今他仍維持著習慣不時凝向遠方,卻再什麼也看不清。
  (神啊,如果祢願救我,我又怎會向祢的使者提出這樣的要求。)





  到了就學的高中,同一班級的同學好心地站在門口接手佣人手中代步的輪椅。
  「呦,早啊。」打自己出院以來兩個月,這位名為恩維的同學每天都準時在校門前等待,不論風雨,帶著精神的笑容向他問早後接過輪椅,推著他進教室。
  在校園內的移動也幾乎都是靠著恩維的幫忙,遇到沒有電梯必須靠拐杖行動時,也是恩維一步一步攙著陪著他走。
  「謝謝你們。」佣人每早都感激地道謝,總令他不住猜測佣人是否對照顧自己一事也微帶厭煩。現下佣人道謝的對象則是接過兩只拐杖的另一位同學,曜。
  硬是要說的話,他對曜的理解比對恩維還少,只知道每次的校排行榜上都能見到他,自己雖然成績不差、總緊追在後,卻只有一次小勝對方。
  唯一的一次。
  那天下課時間他刻意走過曜的桌前,身旁的人因而起了一小陣喧嘩。
  「曜同學這次考試狀況不佳嗎?」
  周遭響起一陣私語,他克制著嘴角不要任意上揚,而是維持著關切禮貌。
  以為對方會稍變臉色,然而曜卻笑了,笑的那樣自適而無所懊惱。
  「嗯,沒考好呢。」

  被一語帶過了。

  他像是大敗了一場似的面紅耳赤,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拉開椅子落座,往桌上一趴,將臉埋進手臂與桌面之間。許多聲音圍繞在身後,從曜的身邊傳來,他知道曜一句話也沒有說,卻始終不懂對方的魅力何在。
  「你們不覺得他很虛偽嗎?」想大聲吼出來,覺得實在太奸詐了,大家都不懂,自己也是很努力的啊,以初中校排一的成績來到這裡是為了站在頂點的啊,大家都不了解自己。
  ──大家都太愚蠢了,世界上怎麼可能真的有像曜這種過度趨近於完美的人呢?一定是偽裝的。一定是的啊。


  「喏,曜,我放學後的足球賽你可要來看喔!」偏偏事故之後,一直陪著他的卻是恩維和曜這兩個人。
  太虛偽了,曜是為了博得他人的好感才幫自己的吧?恩維一定也是,這種少根筋的笨蛋在想什麼他當然看的出來。
  在自己面前提足球賽什麼的,根本是在炫耀嘛。
  「你只是想要我拐我去幫忙吧。」提著拐杖走在恩維身邊的曜淡淡答道,未答應也未拒絕。
  「這是我們跟D班的戰爭!曜你也有義務參加!」
  「是、是。」
  「而且這樣會有很多女生來,大家都會很開心的!」
  看吧,笨蛋都是這樣。

  「要一起來看嗎?」恩維低下頭來問他。
  別低著頭看他!
  「我要回家溫書,下禮拜要考試了。」請假那一陣子的課業還沒完全補完,他憤憤地想,沒有人知道自己要維持這一切有多辛苦。
  「……我可以借你曜的愛心筆記噢,給恩維的特製筆記!」恩維盯著他半晌,咧嘴笑起來。
  開朗、明亮得令人厭惡。
  「不用了。」
  曜一定是怕自己沒朋友,才特地做什麼特製筆記的吧,太奸詐了。
  悄悄覷了曜一眼,對方卻馬上發現似地將目光迎了上來。

  或許最讓他厭惡對方的一部份,便是從那雙眼中他看不見曜對自己的任何評價、厭惡或好壞,兩道絕對中性的目光,像是直接看透了他心底的一切醜惡,讓人覺得自己被硬生生在陽光下攤開,再怎麼遮掩都無所遁形。
  很不舒服的目光。

  「如果贏了我們就拿獎盃裝果汁來喝吧,你們知道嗎,真的有獎盃喔,就是雜貨店在賣、裡面裝糖果那種,雖然很小但這可代表著榮耀……」
  啊啊,為什麼,為什麼只有自己這麼倒楣呢?為什麼這些壞是不是發生在恩維或者是曜或者是隨便一些其他人身上,為什麼偏偏是自己呢?優等生、美好的未來變得一團糟。
  一切都糟透了,除了昨晚他在窗前撿到的寶藏。


  那是一張影子。
  (神啊,這是祢給我的機會對吧?)

  他看見少年背上那一對映著月光的華美羽翼時,突然不顧一切地想飛起來。


  *

  如果,如果能夠飛翔的話。

  叩叩叩。
  夜將盡,少年輕柔的動作敲開他因興奮而未曾真正闔上的眼簾,他迫不及待地拉開窗門引少年進入房間,少年輕手輕腳地落了下來,停駐在因月光顯得有些清冷的地毯上,沒有影子也沒有聲音。
  而那對輕輕鼓動的翅膀耀目得令人心癢,一陣動容。
  「請問……您真的撿著了我的影子麼?」少年依舊操持著禮貌的語氣。
  「你的影子在我這裡,但為了怕你違約,你得先把翅膀交給我。」他從床頭的盒子裡示出影子的一角,卻緊摟在懷中,戒備地看著面容憂愁的少年。
  「……嗯。」

  (神啊,如果我讓祢的使者流了血或流了淚,而那是為了救我自己,祢會怎麼想呢?)

  雪白色的羽翼在他面前一片片散落,不久前由窗框上反射的月光現下由一把銀刀的刃部透入眼底,隱隱起風的夜色之中,沒有影子的少年佔據了整個視線,紛飛的羽剪裡他錯覺整個世界都被撕裂了割碎了,潑灑在眼前。
  伴隨著盛開了滿地的野火也似的紅花,一朵朵燒上床腳來。

  (神啊,因為祢不願拯救我,我才得拯救自己不是嗎?)

  他在少年蠱惑也似的邀約下,飲下了鮮紅色的血。
  如果,如果能夠飛翔的話,在那夜色氤氳的妖惑下,夜氣與日氣交接的詭譎片刻裡,要他生啖眼前痛苦掙扎著卻又優美地令人心折的天使血肉,他也會不辭其間任何道德疑慮,將其一併噬入喉間。
  混沌的是理智,凶殘的卻是人性。

  (神啊,如果祢剝奪了我的奔跑,賜我一片天空何妨?)

  少年雪白的肌膚由肩胛開始染上了一大片一大片的血紅,而他沒有空去理會,倚在窗邊撐起身子,學著少年在夜色下將羽翼輕輕鼓動,臉上的笑意隨著寢室內蒸騰的腥血味越來越濃。
  能飛的呢。肩胛處一陣發癢。
  「親愛的天使,謝謝你。」他將影子輕放在單膝著地的少年跟前,搧動周遭氣流的翅零落了幾支新生的羽,那樣美麗。

  (神啊,如果我代替你的使者在空中翱翔……)

  他在窗框上撐起上身,讓黎明前的風吹打在臉頰上,微瞇起眼,寧著遠方若揭的薄霧,靈魂似也獲得了羽化的能量。
  
  (神啊,如果……)

  他迎身向前,在風中拍動翅膀,學習第一次的飛翔。
  ──為什麼只有他如此倒楣的遇上意外,必須面對劇變的未來呢?然而一切都不再需要嗟怨了吧?因為只有自己獲得了飛翔的權利啊。那就飛上天去把這糟透了的一切都扔了吧?沒有人搭理的過去被排擠的生活邊緣化的人際都給拋下吧,大家又是因為這樣看不穿誰是真實誰是虛假,才被現實矇騙而失去飛翔的力量的吧。
  飛吧。
  優雅的身姿劃過破曉時分的天空,夜將盡,他化為神的使者,破空。

  (神啊,)

  他新生的羽翼在風中一片片翻飛,意識到時曾經看起來離自己如此接近的天空變得如是遙遠,強烈的氣流隨著垂直墜落的方向貫過耳旁,如雷聲如雨聲如天使一次次輕敲他心門的叩窗聲。
  叩叩叩。
  身體的某個部位隨著那個節奏碎裂成了三截又三截。
  當他不自然扭曲的頸迫使自己在初升的日暈中看見神的使者交予他的翅膀,才發現那並沒有少年敲開夜色時那樣純潔無瑕的雪白美麗,而是黯沉的佈滿龜裂紋路的血紅。

  (神啊──)



  ──那名在校時往往不受注目,遭逢意外後性格變得極度扭曲的高校生,在意外後某日清晨被發現墜死在自家公寓外,發現者為數眾多,皆稱在夢中被聲音驚醒,初步判定死因為自殺,扭曲的身姿被打上馬賽克,佔滿各大報頭條畫面。



  「啊……」他嘶啞著喉像是想說些什麼,被血盈滿了一半的視線裡出現兩道身影,一是應該被留在自己房裡的天使少年,一是根本不該出現在此時此刻的,擁有兩道絕對中性目光的高校同學。
  
  「你說的對,很多事情都是虛偽的。」其一淡淡笑著,一如他所認識的那樣任性自然。
  「但報喪的死神從來不會自稱天使,也不接受談條件交換。」其一笑得是他從來沒能見過的妖艷美麗,模糊了世界的光影。

  (神啊,如果祢真的存在的話。)

  「──神明啊天使啊什麼的,那是你們人類的信仰,與我何干?」
  兩對眼睛覷著他,一是鮮血般的紅一是礦石般的青,報喪者展開雪白的一如童話似的宏偉羽翼,將疼痛翻騰進了黑暗裡,帶走了影子也帶走了聲音。



  「他這樣一個自負的人,果然還是承受不了打擊啊……」恩維惆悵似地嘆了聲,將身子輕靠在教學大樓頂的鐵絲網上,清風穿入髮隙,憐愛似地撥亂他的髮絲。
  「鐵網舊了,小心點。」曜的動作輕輕一帶,將恩維拉離高樓邊緣。
  天助,自助。



  叩叩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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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0202 鬼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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